第零回 燕归 (第1/1页)

    璋宁元年霜降，岑州燕府。

    日晡时，燕泠在用晚膳，仅一荤一素，却足足用了大半时辰。

    他正伸筷夹菜，突然，侍童推门匆匆进来，燕泠手猛然一抖，只听侍童禀道：“先生，先生，府门外围了许多官兵……”

    很快，外面传来由远及近急促整齐的脚步声，还有家眷和仆人的惊叫声，那侍童见状也随即仓皇逃走。

    相较于府中人等的慌乱逃窜，燕泠则是镇定自若放下碗筷，神色如常，仿佛事不关己。

    须臾，整个燕府便被围得水泄不通，房中尚未点起灯，官兵乌压压闯进来，使得书房里头更加昏暗。

    燕泠慢条斯理拭了拭嘴，缓缓起身望向为首者，那人身着绛紫锦服，腰佩泷明剑，器宇不凡，纵有一副能被先帝钦点为探花的好皮囊，在燕泠看来，终究是面目可憎。

    那人踏进书房，环顾一周，吩咐人去点灯，方问道：“燕大人别来无恙？”

    燕泠内心厌恶，嘴上却平缓道：“托太傅的福，食不知味，寝不遑安。”

    “燕大人这么说倒折煞我了。”那人谦逊道，“我何德何能令燕大人如此挂怀？”

    燕泠忽然问他：“先帝临终托孤，新帝登基拜你为太傅，独揽大权，你如今很得意吧？”

    那人低垂眉眼淡淡道：“得意？”，复又抬眼，“也是，如今有幸送燕大人最后一程，未尝不是一件如意事。”

    燕泠抬手整了整衣襟，平静道：“成王败寇，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速作处置。”

    那人并未即刻下令，而是打量燕泠许久，若有所思，然后道：“我尚有一事不明，欲向燕大人请教。”

    燕泠声音冷了下去，却隐隐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欣慰：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那人侧首向身旁的人示意，温故颔首，随后从怀中取出一物，对燕泠道：“此为边关截获燕大人写与北原的密信，信中代安王允诺只要北原愿意发兵相助，事成之后岑州十一城便划归北原，并任由北原军长驱直入武当关作为诚意。”

    温故又令几个士卒去搜查燕泠的书房，片刻后士卒呈上来一个木盒，里头装的是一枚印章，与密信上的落款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那人看向燕泠，询问道：“你有何可辩？”

    燕泠只道：“无可辩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，你是承认通敌一事了。”那人接着道，“陛下登基之初，早已诏于尔等，谋逆造反一事安王帐下官员愿降者皆可从轻发落，燕大人一向事母至孝爱子如命，方才之表现也不像负隅顽抗之徒，为何反倒自取其祸？难道连族中亲人的性命也不顾及了吗？”

    燕泠扯了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笑容，试探道：“聪明如太傅又为何连这件事都想不明白呢？”

    那人回道：“我更想听燕大人一言，难道燕大人不也正想如此吗？”

    燕泠发笑，半晌喟然道：“记得小时候母亲请了一道士为我算命，那道士说我是富贵命，日后必定飞黄腾达，光宗耀祖。母亲听了很高兴，赏了那道士不少银两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果真如那道士所言，我十九岁那年连中三元，打马游街，风头无两。我成了惠王府的座上宾，母亲很欣慰。老惠王视我如己出，我也将老惠王视作生父，为他出谋划策助他登位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如今想来，我的富贵命在老惠王薨逝那一日起便到头了。老惠王薨后，世子承袭王位，我遭到惠王心腹排挤，太子身边又人才济济，我不想让母亲失望，虽知安王并无多大成算，但我依旧投奔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太子失德，惠王不成气候，我以为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，只要安王能够承继大统，我也算了却心中一桩大愿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我千算万算，没算到太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，今番是我输了，倘或输与旁人兴许我还能苟活再起，可你容不下我，母亲虽未责，但我知道她一定对我很失望，我也无颜再面见她。”

    那人似乎有些出神道：“燕大人才智卓绝，若无我，燕大人或许真的能心想事成，自然也不负父母期望，但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。”

    燕泠冷笑道：“我又岂能料到区区一个乡野之民竟有朝一日能爬到太傅之位？”

    那人道：“看来燕大人死到临头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错举。”

    “错举？”燕泠反笑问，“自古权利相争向来如此，结局无非是胜者书功德，败者遗青坟，谁又言得清其中对错？”

    那人低眉，目光悠长而深远，淡淡道：“好一个权利相争向来如此，若是这样，我与燕大人亦再无话可说。”

    只见他抬手示意，官兵随即上前来钳制住燕泠，燕泠也不挣扎，只是清癯的面容此刻有些扭曲，目光死死瞪住前方。

    那人见之道：“燕泠，想当初你我也曾共事一场，我是真把你当成知己的，可是你不该欺骗我。”

    燕泠道：“没有可是，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便注定是个死局，只是事到如今我真的好不甘心，更加不愿见你好过。”

    他一字一句道：“目下天子年少，朝政大权尽皆在你手中。是我劝安王向北原借兵的，也是我亲身到北原说动北原王的，至于那封密信本就是给你看的，我以身入局，料你怀恨心急势必会亲自出兵。细想想，此番平乱，若成，你日后必愈遭忌惮，终为权势所囚，若败，则北原占据岑州，虎视京都，你永远都别想高枕无忧。”

    那人按剑而立，不见失态：“燕大人拼却妻儿老小性命不要，也要对我机关算尽，这番煞费苦心，在下心领了。”

    燕泠继续讥道：“其实今日之你与我当初有何区别，难道你便没有为了权势而害过人吗，难道你忘了你踩着谢家满门白骨血rou往上爬，逼死白衍，吓疯陈清，还有被你灭门的古家，桩桩件件数不胜数。太傅又如何，位高权重就是众矢之的，你无父无母，无妻无子，无师无友，孤身一人谁都能推你一把，那些被你害过的人焉知哪一日就来向你报仇，待他日天子长成亦难容你，你迟早也会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。”

    温故蹙了蹙眉，上一个如此口出狂言的人，坟头草如今也该有三米高了，不过这也是要死的人，还不忘颠倒黑白逞两句口舌之快。

    那人听了此话无动于衷，冷冷道：“带下去，枭首示众。”

    官兵听令即钳着燕泠往外去，燕泠昂首从那人身边经过，未露一丝怯色，终道：“蔚怀予，你手上沾的血不比我少，报应不爽，我在下面等着，等着你不得好死的那一日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