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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素钗】抬头见喜 (第4/4页)
钗围杀干净。人类的劣性本质一览无余,他们钟爱的娱乐是观赏诞生与灭亡。尽管他们之中的无数人因嫖娼与出轨而婚姻破碎,但他们仍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彰显道德的制高点;尽管他们之中的无数人因鸡毛蒜皮的琐事面临精神崩溃,但他们仍要伪装出生活的幸福与选择的正确,仿佛承认怨恨与痛苦的存在是一件无地自厝的事情。二嗒三四,五六七八。骨头在舞动中早已尽数丢弃,剩留疏软的皮rou与麻痹的神经。叶小钗突然搂住他的脖颈,在接踵并肩的人潮中吻住了他的唇,他顺从地闭上眼迎来想象中的山崩地裂。在那个无法充斥迪斯科音乐的世界里有着同样的素还真与叶小钗,有着同样的达城与荒芜的白烨林。一个平平无奇的躁热午后,他穿过昏昏欲睡的教学走廊来到校长办公室,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肥头猪脑,拿来脏污的搪瓷杯沏了一杯白茶,亲切和蔼,字字尖锐。素老师,你这么优秀的人,最近怎么尽搞些让我为难的事儿呢?不跳了,不能再跳了。他低声说。他们相拥踉跄地找到一处隐秘的角落,迫不及待地磨蹭彼此逐渐昂扬的yinjing,分享性爱的折磨与残忍。振聋发聩的密集鼓点混杂玻璃清澈的破碎声,他在音符爆裂的瞬间进入了他的身体,叶小钗抚摸着他的侧脸,玻璃晶体只荡漾着他一个人的面孔。他在沸反盈天中听到此生最无声无息的誓言,他说素还真,我爱着你。我爱着你。午后的烈日炙烤着他的后背,他站在办公室里却感觉不到丝毫阳世的温暖。素老师,返城名单下来了,你可要好好表现啊。人群不知何时撤离,男男女女的欢笑尚余留在耳畔。他趴在叶小钗柔软的胸脯上听见他稳定而真实的心跳,埋在他的双腿之间感受爱情与性欲的浪潮将他紧紧包裹。 不存在的迪斯科舞厅仍在回荡不存在的迪斯科音乐,西方男人的声音在音响里徘徊不止。 拜拜咪阿莫!拜拜咪阿莫!* 许多年里,人们常常谈论当下发生的大事,漫无目的,只是谈论,或许可以称作某种打发时间的途径,并乐此不疲给予这些事主观又自我的判断。五十年代他们谈论粮食,在新兴的国度臆想不存在的未来,他们用“希冀”这个词总结;六十年代他们谨守一个世人皆知的秘密,掐住仍在襁褓的婴孩,企图扼杀,最后他们用“坍塌”来开脱。七十年代呢,我们共同幸存的七十年代呢?我们在时间的缝隙老无可依地流浪。我拨开夏季的帷幔,走上被晒得guntang的沙滩,我看到了一片虚无。我穿过虚无。风暴乍起,乌云低悬,带来骤雨倾盆。我到达了。 素还真和素续缘坐在餐桌旁吃饭。老式风扇发出吃力的呼声,一只飞蛾卷死在叶片之中,但他们都没有拎走它的尸体,打开罩子清理扇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。晚饭是素还真做的,三菜一汤,份量对他们来说太多,躺在碗底无人问津。素还真看着他,张了张嘴,说:“你想回上海吗?” 素续缘愣住了,在那一瞬间,他几乎以为自己耳鸣了,新年鞭炮炸开在他脑颅里,绽放的纸屑悬浮在空中没有落地。他这一粒小小的种子,出生在吴侬软语的水乡中,在蛮荒的东北扎根发芽,他没有听过教堂中庄严肃穆的圣歌,自有记忆起就在金灿灿的麦田里赤身飞扬。他把碗筷放在桌上,茫然地问道:“可是……为什么?” 他的父亲生着一张英俊的面孔,年轻时周遭流连花红柳绿,惹人爱慕;此刻这张英俊的脸浸泡在阴影中,灯光照在他瘦高的颧骨上,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。他缓慢地说道:“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望你母亲了。” 一只飞蛾扑在没有布罩的白炽灯泡上,发出肢体烧焦的爆裂声,灯泡向上旋出一缕黑烟。蛾子掉在桌上的排骨汤里,死了。 他去拜访叶小钗,舌苔下藏着措辞精美的告别,他和他,他们都没有权利去抱怨这种压抑在痛苦之下的断面。叶小钗住在玻璃厂后的一间员工宿舍里,过着朴素且贫穷的日子。厂长很多年前在宿舍旁修了一座虔诚的神龛,以求达城风调雨顺,玻璃厂蒸蒸日上。神龛在六十年代末被砸毁。每次素还真经过此处,他都会看见多闻天王右臂抻持慧伞,左手托举珍宝鼠,身后飘逸一对绿丝绸帛,全身镶嵌彩色珠宝,华丽无双。多闻天王的头颅不知踪影,脖颈空空荡荡。他突然意识到,原来神佛只可怜悯无妄天灾,却度化不过囹圄人祸。他推开叶小钗的门,里头昏黑一片,灰尘四溅,人去楼空,似很久无人拜访。白墙上钉着一幅歪斜模糊的画像,背景血红,看不清人脸。它倏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悚叫,随着铁钉日复一日锈化的进程砸在了地上。 他记得三天前他流连此处,闷热的雨季潮湿又漫长,没有什么风经过,也没有什么花鸟虫鱼。时间好像在此刻静止了,只有不厌其烦造访的阵雨存在它仍在流淌的证明。他把滴着水的伞靠在门外。叶小钗正倚在床头听收音机,他听见几个混乱闪过的词,苏联和阿富汗,美国和波斯湾,风起云涌变幻莫测。他伸手关掉收音机,把这些与他们爱情无关的东西隔离在房间之外。他们在叶小钗吱呀作响的木床上zuoai,那张床随着他们激烈的情欲发出奇妙的怪叫,他们一齐笑了起来。于是他们转移阵地,压榨立在角落的藤椅。他们既不谈论西贡,也不妄言上海,在他们的语言体系中,此刻与位置有关的地名灰飞烟灭,与他们guntang湿润的结合飘往极乐。叶小钗的食指滑过他的眉骨、鼻梁、嘴唇,顺势来到他的喉结、锁骨,他说,素还真,素还真,素还真。他应答他,以拙劣的技巧在他的甬道中抽动,这样,那样,他说,不要这样,不要那样,但他又不明说到底要怎样。过了一会儿,他喘着气道,他的指关节很痛。于是他爱怜地托着他的手,在他突起的指骨上留下一个个缠绵的吻。他说金少一被枪毙那天也是这样痛、萧竹盈被吃掉的那天也是这样痛,比失去左眼的那一天要痛彻百倍、千倍。后来他说不出话,身体随着甜蜜的壮举翻腾,如同一条脱水的鱼。最后他们躺在叶小钗的床上,平静地呼吸,放任自己陷入疲惫的沈眠。他在梦中看见一只漆黑的羔羊,它在荒原中时而疾跑,时而慢跑,惊奇的是,无论它行至何处,他与它的距离始终是那样近。后来它失去冶游兴致,跪趴在草坪上休憩。圆月被一条云翳切割成两半,它抬起高悬的头颅,张开喉咙预备放声嗥叫——素还真死死地盯着它。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没有声音。它仰着脖颈,眼角落下一滴清澈的泪。 他躺在落满浮尘的床板上,朽木散发出刺鼻的松油味,几天前他们在这张床上肆虐的各种体液腥咸、床单混合的太阳香气和皂角味道、叶小钗身上腌渍的浓重中药气味,此刻不复存在,似乎是他们戛然而止又生生不息的爱情比喻。然而痛苦没有结局,在任何一本书上、任何一张纸页上,书写结局的人早已死去。什么也不会发生,永远也不会再发生。已经终结了。他在床头点亮了一根残烛,在微弱的光亮中,他看见了过去的苦境。他既不落泪,也不狂歌,他只静静地躺着。躺着躺着,多处烛光在壁上幻出一个“抬头见喜”,那就快睡去了。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阵雨。黑夜降临不久那个身影一定从房间里消失了。 注: *“比寒冰更冷”翻自《ColderThanIce》 *“拜拜咪阿莫”音译自《ByeByeMiAmor》,前文提到的玻璃声出自此曲。 *“他既不……睡去了。”:此句化用老舍《抬头见喜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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