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丝绒_一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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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一 (第1/1页)

    宝珠走下车,火红的、飞扬的尘屑在她眼前纷纷往来,与周遭的人影一起,形成一副凌乱热闹的纸贴画,在吵杂刺耳的曲乐声中,蒙上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众人都说,裴公馆新娶的二少NN好气派。裴家原来在北平,这两年改朝换代,便搬到了上海来。裴公馆里的陈设虽新,但到底是从前留下的老宅子,一应装潢都还是旧时代的样子。裴家加上新嫁进来的宝珠,一共六口人。

    裴老爷多年前去了香港,太太把持全家。大少爷裴仕缨经商,管理裴家在上海的生意,大少NN柳京兰是裴家在北平的时候就嫁进来的,家中在北平做官,一贯是跋扈惯了的,这年连造变故,柳家跟着朝廷倒了,柳京兰来了上海没有那么些亲眷照顾,渐渐失了些底气。现在怀着孕,预计九月便要临盆。三小姐裴明月刚从香港nV高读书回来,明年将去英国留学。二少爷裴仕敏自小T弱多病,如今二十三了,起卧都要有人服侍。今年冬天b往常冷,二少爷的病b往常发作得更厉害,病势缠绵到四月,什么药都吃过,中医西医,再没有办法,只有冲喜。

    既然要冲喜,有来头的姑娘是没指望了。

    宝珠家里姓荣,在上海做绸缎生意,没什么家底,只有小小一间裁缝铺。前面卖衣料,后头做衣服。宝珠的母亲是最典型的nV人。像石窟里的壁画,年岁久了,原本鲜YAn的油亮颜sE也都风化褪尽,只剩下斑驳的石纹,但依稀可以看见从前JiNg巧的、讲究的轮廓g线。母亲就是这样的nV人,连她的沉默也同壁画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母亲的手艺在老上海还是小有名气的,人们喜欢什么花样、想要什么尺寸,想遮住哪里、露出哪里,想耍什么算计、想贪图几分便宜,没有人b母亲更懂这些。

    你问宝珠的父亲?

    自然也同这世上大多数的父亲一样,不是Si了,就是跑了。

    宝珠到了十七岁,开始有人来说亲,媒人说:“这四月里,草长莺飞,良辰美景,咱们姑娘和裴二少爷是天定的姻缘呀!”普通人不必说,宝珠家里做商铺的,能嫁到裴公馆,也算脱了九流的身份,自然是天大的好事。于是就定了裴家。

    如今到了新时代,裴家虽然传统,但最要紧是T面。于是婚礼一切都照着西式的办,穿婚纱、坐汽车、吃西餐。就这样,宝珠罩上白涔涔的嫁衣,从裁缝铺的后院,坐着汽车,送进了裴公馆。宝珠想起每次给贵夫人们送裁好的衣服,母亲也是这样,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,然后严肃地将柔软的衣服叠成方正的样子,放进白绸缎里子的黑天鹅绒礼盒里。

    原来被放在盒子里是这样的感觉。宝珠坐在车里时想。

    裴公馆里,雕花yAn台上,柳京兰看见这样的阵仗,笑了一声,说:“白衣服黑车子,这是送亲呐,还是送葬呐?”丫头细棉说:“有什么区别呢?嫁给二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“呸!”后头突然有个nV声狠狠啐了她一口,原来是裴明月,她刚从香港nV子高中回来。如今还没到暑假,但闹着要打仗,四处不太平,学校便早早放了假。

    裴明月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如其他富小姐一样,烫成小资的卷发,而是直直的垂在脑后,梳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。她眼睛亮晶晶,像只灵动的鹿。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敢背后议论二少爷?”

    柳京兰笑道:“三meimei别生气,我们玩笑呢。”又指着黑黢黢的汽车道:“你看,那像不像口棺材?”

    裴明月虽然好胜,但也不得不遵守长幼有序的铁律,不好与大嫂争辩,只把脸别到一边。柳京兰见她无趣,甩甩帕子,“好啦,也累了,我还是回去歇着吧,这一天还有得闹呢。”

    婚礼进行的很快。至少对于宝珠来说是这样的。婚礼的形式虽然像西方,但规矩还是旧时代的规矩。拜完堂之后,新娘要坐在房内,一直等到晚上丈夫应酬完回来。裴仕敏是应酬不了的,他只露了个面,便离席了,其余一切都是裴仕缨替他料理。

    宝珠独自坐在房内,她将头上戴着的白纱掀起来,乌黑的头发用珍珠卡子挽着,尖头抵着她的后脑勺,令她不能低头,只能撑着脖子,以保持美丽的、人偶般的优雅仪态。可她实在太饿了。宝珠将堆叠的累纱裙摆捞起来,抱在怀里,脱掉高跟鞋,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。

    h梨木的圆桌上铺着红锦缎桌布,边缘用金线细细地绣着连绵的水波祥云。上面摆着几样糕点水果,宝珠并不是全都认识,她拿起一块白绒绒的方糕放进嘴里,sU香的牛r味道一下就蔓延开来。宝珠紧紧耸着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了,她长舒一口气,道:“唉,可活过来了,再不然,倒教他饿Si我了。”

    正在这时,房门忽然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——宝珠回头,春夜的风还是有些凉意,风里带着含笑花的味道,今晚没有星星——或许是因为高燃的红烛太耀眼的缘故,宝珠没有看见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里只装得下面前的人。

    裴仕敏的脸削瘦,使他的轮廓更深邃了,久不见日光而瓷白的皮肤,在红烛下恢复了一些血sE,有点像租界常见的混血儿。而他的眼睛若是垂下去,轻轻地一咳嗽,睫毛随身T无助地颤抖,这时候,又像是古迹里才见得的病西施。如果是平时,想到这里,宝珠必定发笑了,笑自己把男人b作nV人。但此时她可不敢,因为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,而她还光着脚呢。

    宝珠把脚缩了缩,企图藏到裙摆里去,裴仕敏却早看见了,他只不作声,把门关上,走到床边将她的高跟鞋捡了起来,又走过来坐到她面前。他们俩就这么坐着,你望着我、我望着你,竟不像两个做夫妻的,只像两块漂浮在水中的冰,水动了,就轻轻挨着一下,水不动,他们也不动。

    裴仕敏伸手,握住了宝珠的脚踝。他刚从夜风里来,手上残留的凉意把宝珠惊了一跳,但她不敢轻举妄动。裴仕敏把宝珠光lU0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,替她穿上了鞋。

    “好了。”裴仕敏说,“春夜里凉,别感冒了,药可不好喝。”说完,他又咳嗽了两声。裴仕敏侧过脸去的时候,宝珠注意到,他g瘦的脖子上,因为剧烈的咳嗽露出青筋来,像两条附在骨上的小蛇,缠着他、绕着他,让他一口气都松不得。

    不自觉地,宝珠伸出手,m0了m0裴仕敏的脖子。裴仕敏下意识往后一躲,看着宝珠无辜的样子怔了怔,转过身,走到床边去了。

    宝珠或许不知道,现在在红烛灯光下,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,似乎染上些酒醉的红晕,她的眼睛不笑时,眼神总像是稚子一般,有种纯真无畏的神sE。这样迥异的两者结合到一起,竟另有种让人心惊的美。

    裴仕敏躲闪的样子让宝珠无所适从,她想定是自己哪里做错了。

    出门前,母亲千叮咛万嘱咐,出嫁后,做了人家的妻,更要端庄、识礼,要懂得丈夫的眼sE、合丈夫的心意。

    宝珠不知道母亲做到了这些没有,她想母亲深谙这些道理,但父亲为什么没有回来?宝珠看着裴仕敏的背影,心中默默朝无名的神许愿,她希望裴仕敏不要像父亲,也希望自己不要像母亲。

    宝珠一夜无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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