泡影_泥沼 一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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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泥沼 一 (第1/3页)

    ——“淤泥不能污其体”

    因为这个梦,朱云梦久违地想起了过去。过去她不叫这个名字,她叫刘秀。要做这一行,总该有个花名。跟领她入行的人姓了朱,再随便摘两个好听的字凑一凑。不过“云梦”这个名字近来也不大常用了,现在流行英文名,显得更上档次。她一会儿叫Tina,一会儿叫Marry,昨晚是叫Lily,取决于接话员在电话里是怎么给客人介绍的。

    那位朱大姐前年就不做了,此后再没见过,听说已经结婚、有小孩了,也算是好运。上个月新来的陈姐,年轻的时候在南边的夜总会上班,后来从良,找的男人却不是东西,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,又逼她出来卖。“你们不要学我,一定要擦亮眼,不要落到这种境地。到了这个年纪,卖rou都卖不上价。我这命啊……”

    女孩儿们围成一圈听着她不知第几遍哭诉,时不时出言安慰。见她哭得伤心,想想自己的命运,同样心有戚戚焉。

    惠姐下楼,挥手驱散人堆,“陈月,到你了。金玉堂8705,直接上去就行。‘白领’,全套,不包夜,记得是‘下班兼职’。”说完回房间守着电话、接着算账去了。

    陈月擦擦眼泪,快速补了个妆。之后她得去两条街外打车,有些出租车司机不肯在店门口停。看她离开,年轻的,正在等待接客的妓女们继续交头接耳。陈月的话题很快被别的更加新鲜的事物掩过。

    曾弥漫在屋子里的悲伤就像雾一样,挥挥手就散掉了。而欢笑像聚集的群鸟,受到哪怕一丁点儿惊扰,都会一哄而散,鸦雀无声;但下一瞬又重新汇合,叽叽喳喳,装作无事发生。

    朱云梦没有加入她们,她今天一直有些恍惚。过往仿佛梦境的延续,在她的身体里回荡、起伏。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,她也曾步入婚姻。或许还不足以被称之为婚姻,毕竟没有任何法律效力。她初中毕业,遵循最匮乏的那套传统,嫁给了大她三岁的王勇。

    在王家吃了两年饭,干了两年活。十七岁那年,因为流产失去生育能力。拿着检查结果从医院出来,王勇的奶奶给了她一点钱让她去买橘子罐头。回来的时候,客车开走了,那一家人也都不见了。

    剩下的钱还够坐车,她回了自己的家,却没能进屋。母亲在庭院里和她抱头痛哭,“秀啊,秀秀啊,你出了嫁了,就不能回娘家歇了。王家人都不是东西啊,那老妖婆怎么还不去死!王勇那个没卵蛋的畜生!要不是你爸爸身体不好,弟弟还没长成,他们怎么敢这样欺负你?妈给你撑腰,我明天找他们理论去!还有没有天理了……”

    夜深了,mama回屋睡了。明天天不亮她就要起来喂猪,还有好多事要做呢。

    刘秀坐在院子里,伴着月明星稀的夜,就着舒缓宁静的晚风和虫鸣,打开了拎了一天的糖水罐头。果rou浸饱了糖分,汁液充沛,保留着柑橘特殊的香气,一抿就烂了,化在嘴里,像一个美梦。

    低头喝了一口糖水,眼泪落进罐子里。不知怎的,好大一声响,像山上的石头滚进河里。

    “秀秀!”刘秀赶紧抹干净泪痕。是她的邻居,一起长大的玩伴,从县里的高中回来过假期。

    “秀秀,跟我歇吧。我们可以一起睡楼顶,像小时候那样。”

    “不了不了。”她又垂下头去,“你快去睡吧,明天还要回学校是不是?回吧,快回去吧,你看天都要亮了。”

    天亮了,母亲忙完上午的农活,匆匆忙忙拉着刘秀去王家理论。当然没有任何成果,只是又要到了一些钱。顶着烈日,母女二人行至路口。mama从内袋里解出一叠被汗水濡湿的钱,数了几张,想了想,又点出几张,添进那笔“分手费”里,塞给刘秀。“你表姐上回回来,说她们厂要招人。四点还有一班车可以进城,你得走快点。出去了,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你掉过孩子。好好打工攒点儿钱,不要乱花,过日子要精打细算,有什么不懂的多问你姐,你们小时候那么好,她肯定会帮你。以后就靠你自己了……”

    到了车站,却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。刘秀初中的历史老师,也姓刘,或许是因为同姓的缘故,一直对她照顾有加。

    她仍清楚地记得,第一节历史课,刘老师笑着说:“刘秀,好大的名字,这是帝王的名字啊,还是一位建立了丰功伟业的明君。”

    给她取名的爷爷想必不会认识这位明君。“秀”只是个再常见不过的,女孩儿的名字了。但那时候,她还是生出过些许不切实际的希望。巧合地拥有了这样一个非凡的名字,或许她也可以经历不同凡响的一生呢?

    两年后再见,刘老师还是老样子。“我听说了你的事,想着你说不定会来赶车。”

    他竟然是来等她的。刘秀低着头,盯着脚边自己的影子。今天王家门口的那场骂战竟然传得这样快?不,事情大概早就传遍了,有心打听的话费不了什么功夫。从她流产那天开始,周围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同情,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天的来临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掉那种感觉,鲜血濡湿了床被,温热的,拥着她的腰背。那点儿皮rou之外,其他一切的部位都在这酷暑里渐渐冷下去,像隔夜的馒头那样发僵、干硬、裂成几块儿,似乎再也不能逆转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止住血,村医出了门,忘记了收敛音量:“怕是要伤着底子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的,一开始我就不赞同你结婚。你还太小了,唉,要是能多读几年书……”刘老师用不着她的回应,自顾自地滔滔不绝,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他自己身上,“我去年离的婚,刘陶判给了他mama。现在就一个人了,倒也无事一身轻。就是放学之后找不到说话的人,有些寂寞……你还没成年,就这么去城里也很有风险。要不要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?刘陶的房间还空着。我没有别的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刘秀抬头看着昔日敬重的老师,寒毛直竖。学生时代那些遮遮掩掩的流言在耳边回响,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,她突然懂了。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,但她还是从这些话语中读到了一股臊气。垂涎的爪牙挑拣、试探,寻找最软弱的果实,曾无数次掠过她的头顶。而她一无所觉,直到这一瞬,腥臭潮热的气息扑上她的鼻尖。她感到恐惧。

    难以下咽的、被丢弃的、脏污的冷硬的面团,对野狗来说仍是一顿饱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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